父亲留给我的四句话
文 |?吴庆华
父亲一生所受的苦,在我们这辈人看来不可想象。他先后经历了幼年父母双亡、青年文革灾难、壮年失去工作等多重痛苦。面对这些,他都默默承受,不怨天尤人,不屈服命运,一步步走出困境。他常把这些苦难讲给我们听,并告诉我们:“不要怕吃苦吃亏,吃亏是福,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吃了苦,才懂得珍惜幸福。”
父亲出身于教书世家,幼年家境尚可,说不上富裕,但也无温饱之忧。然而,好景不长,父亲便饱尝生活之艰辛、人情之冷暖。先是负责土改划成分的亲戚记恨祖父对她不好,给祖父祖母划了个富农成分。随后,1955年祖父祖母同一年去世。是年,父亲19岁,是全村唯一一个考入全县第一届高中的学生,在漕河镇罗州城上学。因生活无着且大伯不愿意供他读书,临近毕业,父亲不得不辍学,由于还欠学校5块钱生活费,以致于被子被扣在学校无法领回。
归家后,因是当时全区少有的高中生,虽然顶着富农成分的帽子,父亲还是被安排到汪坝中学(现在的花园中学)教书。此后,算是有了一段比较平稳的日子。然而,好景又不长,十年浩劫中,父亲因成分不好被清退回家务农。村支书惜才,安排他到村小学教书。后来,母亲不顾社会舆论和家庭阻力与父亲结婚,有了大姐、哥哥,漂泊10余年的父亲总算有了家。然而,造化弄人,一场灾难又袭击了父亲甚至全家。1966年,父亲被当做地富反右对象抓走,关押一年多,被打得遍体鳞伤,放出来后,父亲失去了教书的机会,只得学习耕田种地,从头开始。那年,父亲28岁,大姐4岁,哥哥2岁。
我是家中的老幺。从懂事起,家庭成分不好、经济困难的阴影一直跟随着我。家里4个孩子的衣服都是大的穿不下给小的穿,我小学的时候就是穿大姐、细姐穿过的棉裤,因为女式衣服扣子都在右边,我不愿意穿,父亲就凑在煤油灯下,一针一线地改到中间,我才勉强穿上。现在想起来,吃不饱饭算不上什么,家庭成分的压力更让父亲喘不过气来。因为人多,口粮少,大姐12岁就辍学务农,在村里拿最低的3工分,跟她同龄的都是5分。大字不识的母亲常常在父亲面前抱怨说不公平,吃了亏。父亲说,人生在世,总是要吃点亏的,有亏吃的,说明我家有人干活,也是享福。
家里很少有能吃饱饭的时候,每次生产队割谷、插秧对于我来说就是过节,因为那样就可以跟着大人去吃大锅饭,可以吃到烤的黄黄的、吃起来脆脆的锅巴,机会好还能从保管屋里偷到豆饼(黄豆打油后的副产品,主要是养鱼、喂猪用的),还能吃上父亲、母亲自己饿着肚子舍不得吃,包在毛巾里的米粑。
1976年我6岁,父母商量,等过了中秋节我满6岁就送我上小学。这一年,家里是喜忧参半。夏天的时候,听家里门头上的小匣子(广播)要“平反”,还要“防震”,全家人都动手搭“防震棚”。用竹子搭一个棚子,里面放竹床,晚上睡在里面。家里人多,竹床不够,父亲和母亲怕我们姊妹四个晚上睡的熟,地震来了跑不赢,他们自己就睡在家里,我和哥姐们睡在棚里。有一天中午做饭的时候,邻居的二娘家里没有起火的火柴,到我家借火种,路过防震棚的时候,不小心把棚子烧着了,家里仅有的几床被单和竹床全部烧毁了。看着被烧毁的棚子,父亲眼圈红红的,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哭。若干年后,及至我参加工作,才体会到为什么父亲在造反派的棍棒下没有哭,面对被烧毁的棚子却哭了。那是计划经济时代,全家每年只有一丈二尺的布票可以用来买布做衣服,这场大火几乎烧毁了全家四年的布票,也就是说四年内全家没有办法买布做新衣服,甚至冬天都没用被子盖。母亲说要二娘赔,父亲不肯,他说二娘一家也困难,她当了半辈子童养媳,吃的苦太多了,我们还年轻,可以想办法解决。那一夜,父母都没有睡觉,天不亮父亲就出门了,听母亲说那是到安徽宿松去帮人做工换布票。那里的人自己织布,布票有结余的。半个月后,父亲带着一身疲惫回家,也带回了我们的白底红花的新被单。
地震风波随着炎热的夏天很快就过去,一转眼中秋到了,我满6周岁,父母商量送我上学。那天,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5角纸币,叫我自己去村小学报名。背上书包,我一路小跑到学校,到学校一看,钱没了。那时5角钱可以买20多匣火柴、20多个鸡蛋或者是半斤多猪肉。回家后,母亲把我狠狠打了一顿,我跑到山上直到天黑了还不敢回家。坐在山上,看着天慢慢黑下去,我抖索成一团,又怕又饿,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。一觉醒来,竟然躺在父亲宽大的臂弯里,耳边是虫子的鸣叫声。原来是父亲凌晨从生产队打谷回来,发现我不见了,细心的他知道我常常到那片山里捡祡,便找到我,看见我睡着了没有叫醒我,就一直抱着我坐到天亮。
家里良田千顷,不如一技在身
童年在懵懂无知中快速逝去,甚至还来不及感觉父亲的模样是高大伟岸、还是矮小卑微。即使有一些记忆,也是幼年无知的幻想和猜测。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说的一句话:“家有良田千顷,不如一技在身”。这句话激励着我刻苦学习,后来我通过自己的努力,从一个农家孩子成长为一名人民教师,之后又成为一名人民警察。
上学后,家里似乎多了很多喜气。因为门头的小匣子广播里常常播放要取消家庭成分的消息,父亲平日严峻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,头也似乎抬的比以往高了许多。尽管这样,家里的窘境似乎没有丝毫改变。由于历年欠的口粮钱越积越多,大队催着还钱,那年冬天,父亲狠下心,把家里刚做不久的一列房屋拆了,所得树木全部给大队抵了口粮钱,只剩下三面空的土砖墙。拆屋那天,懂事的大姐躲在一边大哭,后来我长大才知道那间屋子的木料是她和哥哥两人一根根从30多里外的四姑姑家抬回来的,前后花了一个多月时间。因担心山墙会被雨雪浸泡垮塌,父亲冒雨爬上一丈多高的山墙,用稻草盖住。下雪了,站在屋后的小山上,看到盖在山墙的稻草上盖着薄薄一层白雪,和没有拆的两列屋的黑布瓦形成很强烈的对比。屋拆了,住的地方不够,姊妹四个挤在一间房子,哥哥一个人睡一张竹床,我和两个姐姐共一张。这年冬天,家里经济情况并没有因为还清了欠款而好转,因为母亲又病了,几次吐血昏倒,必须住院治疗。懂事的哥哥辍学,父亲叫哥哥到很远的大山上跟一个老木匠当学徒,我和细姐上学。
等到第二年正月,哥哥不愿意去当学徒了。哥哥身体瘦弱,每天都要帮师傅挑水,拉大锯锯木板,挥四五斤重的斧头,才15岁的孩子,怎么受的了这苦。母亲看到哥哥满手掌的血泡,在一边默默流泪。我也向父亲提出不上学,一向沉默的父亲却动怒了,他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打了我和哥哥一顿,他说“家有良田千顷,不如一技在身。老话说,富不过三代,穷不过五服,只要你们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。”我背起书包一路抹着眼泪到了学校,哥哥也背起斧头、锯子到师傅家继续当学徒。许是父亲的巴掌作用,小学最后两年,我的成绩突飞猛进,毕业考试在全校考了第一名,校长亲自给我戴大红花,班主任到家里送奖状。哥哥也学到手艺如期出师,吃上了手艺饭,后来也成为他打工的优势,最终过上了小康生活。那天,父亲特地叫母亲做了米发糕吃(现在吃米发糕是常有的事,那时只有过节才能吃),吃的时候父亲老是朝我看,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开心。饭后,父亲第一次跟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:“华儿,你好好读书!现在国家政策好,重视知识重视人才,知识可以改变命运,不读书没出息的!”我默默记住了这句话。此后,在求学的路上我一帆风顺。1986年初中毕业,我以全校第5名的成绩考入蕲春师范,成为村里第一个中专生。1989年7月,我19岁,师范毕业,分配到花园中学任教。父亲又鼓励我继续提高自己,他说:“现在全国上下都重视知识重视人才,你一个中专生知识还是有限的。当老师教书育人,自己有一桶水才能给学生一瓢水,你要继续学习提高自己。”在父亲的鼓励和鞭策下,1990年我参加全国成人高考,考入黄冈教育学院中文系脱产进修,毕业后继续回到花园中学任教。
兄爱而友,弟敬而顺
“兄爱而友,弟敬而顺”是父亲留给我印象最深的第三句话。这句话,一直教育着我、哥哥姐姐和亲人们和睦相处,互帮互助,共渡难关。
1989年,哥哥已经结婚4年,大侄儿三岁,小侄儿1岁。家里分家,哥嫂单独立户,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,我和父母一起生活。这年春节,学校分配了过年物资,10斤猪肉,20斤鱼,还有150元奖金。这是我第一次拿到单位福利,心里很高兴。对于哥嫂和我分家,我心里一直不舒服,所以在过年物资的处理上,我坚持不给哥嫂,包括大侄儿从我黄书包里偷偷拿走的20元钱也坚决要拿回来。父亲知道后,没有批评我,而是给我讲了一段往事。那是1979年冬天,那年家里房屋垮了,需要比较粗的树做屋梁。父亲带着17岁的大姐和15岁的哥哥到株林镇姑姑家扛树回家。父亲扛一棵,大姐和哥抬一棵。路上,有人嘲笑说,怎么女的抬树兜子(树根),男的却抬树苗子(树梢)。大姐说,他是我兄弟,年龄小,我是姐,肯定要抬重的一头。父亲讲完这段往事,继续说,古人说“兄爱而友,弟敬而顺”,家和万事兴,兄弟分家不能分心。你在亲兄弟面前都不愿意吃亏,那在单位怎么和同事相处?你要记住,做人不要怕吃亏,对待自己的亲人要这样,对待工作、同事也要这样,有付出才有回报。父亲的一番话使我万分羞愧,联想起我刚进师范那年冬天,天气出奇的冷,同学们都穿上秋裤,而我没有。刚出嫁的细姐骑两个多小时自行车赶到学校,把她舍不得穿的两套新秋衣送给我,一套绿色、一套红色,袖子和裤子边上都带当时很流行的白边,可以当运动服,穿着打篮球,让我很是开心。是啊,小时候家里尽管很困难,父亲母亲、哥哥姐姐一直关爱着我,努力庇护着我。从那以后,我对哥姐十分敬重,侄儿外甥也尽力照顾。1995年,我考入县公安局,分配到向桥派出所工作。这年5月,细姐生孩子病危,姐夫六神无主,几次要放弃治疗。我连夜找救护车把她送到黄冈市第一医院,找专家、筹药费,陪护三昼夜,终于使她转危为安,挽救了她的生命,也挽救了一个家庭。哥嫂从1990年起就外出打工,两个侄儿上学都是我在照顾。1999年,我在县实验小学安家,把父母接到身边,哥嫂在外打工无法照顾两个侄儿,妻子也很大度,提出把两个侄儿转到漕河镇读书,由我们照顾。一大家八口人挤在4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,我和妻子都毫无怨言。
20多年来,我牢记父亲的教诲,不光孝敬母亲,帮助哥哥姐姐,也不遗余力孝敬岳父岳母,帮助妻弟妻妹,同时也得到他们的大力扶持,在他们的心目中,我俨然成了主心骨,最重要的亲人。2002年,我做房子缺钱,从银行贷款3万元,哥嫂知道后,埋怨我不跟他们说,硬是把他们打工多年的积蓄5万元全部给了我,细姐一家也送来2万元,岳父母和妻弟整天守在工地帮我监工。父亲去世后,母亲一直跟我生活。我和哥哥从来没有因为赡养母亲问题发生过矛盾。近几年,母亲住院10多次,我们都是抢着付住院费用。如今,母亲年过80,生活不能自理,大姐出力,日夜照顾;我和哥哥、细姐出钱,解决药费和护理费用,为大姐解决以后的养老问题。2012年9月,我调到大同派出所工作,女儿读高二,正是关键时期,哥哥把花20多万元新买的车给我用了3年,自己每天一大早骑摩托车到我家送女儿上学,晚上又到县一中接女儿放学,风雨无阻,一年多没有间断。2018年,我因公受伤住院,手术室外走廊上全是我的亲人,一出手术室都凑拥上来,众星捧月一般,惹的医院护士人都怀疑我是什么大官,做个小手术这么多人看望。
得意莫忘形,做人莫亏心
1995年3月,我考入县公安局,被分到向桥派出所工作。上班后第一次回家,我身着警服,骑着摩托车,颇有春风得意、衣锦还乡的感觉。父亲见我洋洋得意的样子,严肃地说:“当老师是教人的,搞公安是救人的。你要知道你应该做么事,不应该做么事。工作和做人是一样的?,得意莫忘形,做人莫亏心,执法千万不能犯法。”父亲这句话给我当头一棒,让我从狂热中冷静下来。在此后20多年工作中,我始终牢记父亲说的话,坚守做人本分——不做亏心事,恪守警察本职——帮人救人。
1996年3月,我调到蕲州派出所,从事内勤工作,一干就是四年。在做好内勤工作的同时,我认真学习公安业务,积极协助同事办理各类案件,工作不分份内份外,深得战友们关心和爱护。这年6月,我刚刚调到蕲州派出所工作才3个月,李副所长在黄土岭派出所传唤一名违法行为人时遭到50多名不法人员围攻。面对持刀歹徒,为保护刘哥的警枪,我义务反顾冲上去,被歹徒刺伤,住院一个多月。住院期间,战友们轮流照顾我,张指导安排同事开车接我未婚妻去医院,李副所长安排家属给我送鸡汤,让我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,尽管身体受伤,但心里备受鼓舞,更坚定了为公安事业奋斗的决心。
蕲州所是全县第二大派出所,每年经过我手中收入支出现金超过300万元。任内勤这四年,也是我最迫切需要钱的时期,结婚需要钱、生孩子需要钱、与妻子两地分居买房子需要钱。面对巨额的资金,我从来没有动过贪心,一笔一笔记好流水账,一张一张黏贴发票,每月按时到县局报账。1998年年底,因为要调动,我把所里账目盘点了好几次,还是觉得不放心,怕有错漏。于是,我找到在县财政局工作的郝同学,请他帮助我清理账目。他是注册会计师,专业水平毋庸置疑。同学帮我清理后,很肯定地账目没有问题,我才放心移交。
1999年3月,我调到漕河派出所工作,所领导安排我和郑哥负责系列街头寻衅滋事案件侦办工作。期间,一位同学向我报案,称自己的朋友因为感情纠纷被嫌疑人胡某敲诈5000元,约定在漕河镇某宾馆交付。我带领一名同事到现场蹲守,当事人和胡某先后赶到,就感情纠纷进行谈判。当事人拿出5000元现金放到嫌疑人面前,胡某说:“我不是来要钱的,是解决问题的。”听到这句话,我顿时明白这是当事人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,随即将双方带回派出所进行调解,事情得到圆满解决。事后,胡某找到我表示感谢,他说:“吴警官,你真是一名好警察,你这次真是救了我,谢谢你为我主持公道。你要是心偏一点,我敲诈勒索罪名就坐实了,我刚刑满释放出来,再判刑出来肯定要杀了他全家。”后来,胡某找到了工作,组建了家庭,过上了幸福生活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当时只是出于公心,做了一名人民警察应该做的事,却挽救了胡某,也避免一起悲剧发生。这不正是印证了父亲说的那句话,当老师是教人,搞公安是救人的吗?
再过几个月,就是父亲去世21周年忌日,适逢第二十一个党风廉政建设月,故撰写此文,以告慰慈父,勉励自己。